霜气像一条不肯离去的蛇沿着断壁残垣缓缓爬行。
它先爬上望河楼半坍的阑干把铜镜的裂隙又冰宽了一线;再钻进影窖的暗门鼓面那层干透的人皮便轻轻鼓噪仿佛旧血重新有了脉搏。
沈枫立在鼓前骨鞭垂落鞭梢银铃覆着薄霜不响只是偶尔瑟缩一下像畏寒的幼兽。
铜灯里的虎牙蜡已燃至最后一分火苗细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发丝却仍固执地亮着把七童的影子钉在壁上钉成七枚小小的、无法生长的城门。
阿蕖把脚踝上的红线缓缓绕在指间。
那线是从鼓绳上截下来的原先浸过母发、父血如今又沾了影窖潮气颜色深得像一段凝固的夜。
线头在她掌心微微跳动仿佛另一端仍系着遥远的嫁衣或更遥远的城楼。
她抬头看灯火光在她眸子里碎成两粒极小的星子星子里浮出一张女人的脸——没有左眼泪痣却红得鲜活。
阿蕖并不害怕她甚至对着那张脸笑了笑露出缺了一角的乳牙。
那牙早在三年前就悄悄脱落被她藏进贴身的荷包里如今荷包的绣线松了牙却仍在像一枚不肯离乡的印章。
铜灯将熄未熄鼓声将起未起。
顾无忧倚在窖壁指尖抚过石砖上一道极浅的划痕。
那是当年守城兵用矛尖仓促刻下的“朔”字笔画歪斜却刻得极深深到十年霜雪亦未能磨平。
划痕里凝着暗褐色的尘尘里埋着更小的纹路——若对着残灯细看便能认出那是半枚指纹指纹的主人在刻完最后一横后便被北狄箭雨钉在原地血顺着砖缝流把字的后半截染得模糊不清。
顾无忧用指腹慢慢描那道残笔动作轻得像怕惊醒砖石里沉睡的魂。
描到最后一捺他忽然收手抬眼望向鼓面。
鼓面的人皮山河图此刻正泛起极细的波纹像有人在图里轻轻呼吸。
白羽沫站在鼓侧折扇半掩扇面仍是焦黑的碎绢银粉勾的“山”字在暗处闪着冷光。
他用扇骨轻敲鼓边鼓皮的回声便幽幽荡开一圈一圈像被水洇湿的纸。
回声里隐约夹着遥远的唱词: “……三尺白布作城壕一盏红灯照前朝……” 声音尖细像未变声的童伶隔着岁月吊嗓。
白羽沫微微侧首仿佛想听得更清却只捕捉到一缕尾音那尾音像被风掐断碎在窖顶化作极细的尘落在他肩头。
他伸手拂去尘却透过衣料直往骨头里渗。
老刘头始终没有起身。
他跪在鼓前烟杆横放在膝头铜锅早空却仍散着极淡的辛涩。
他盯着那粒将熄的火苗目光浑浊得像一坛封存多年的苦酒。
火苗在他瞳仁里摇曳摇出十年前的朔方—— 城破那日也是这样的霜降。
嫁衣自城楼坠下像一朵被风撕裂的凤凰花红得刺眼。
花触地未碎反被风卷起卷进影窖卷进鼓面卷进人皮山河图里成了如今那粒泪痣。
他记得妻子落地前回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没有泪只有极亮的火光火光里映出七个小童小童脚踝的红线尚未缠紧像七条尚未成形的命运。
火苗忽地一跳虎牙蜡终于燃到尽头。
黑暗涌上来却在下一瞬被一线极淡的光劈开。
那光来自鼓后。
鼓后石壁缓缓移开露出一条更暗的甬道。
甬道尽头有极低的吟唱像老妪在纺车旁哼曲又像婴孩在梦里呓语。
沈枫举起骨鞭铃未响鞭骨却透出微光照见甬道两侧的石龛。
石龛里排着无数皮影皮影无骨以竹篾为肢以绢为肤肤色苍白像被水泡过的月。
每一具皮影的胸口都绣着细小的地名:朔方、云州、雁门…… 地名下各压着一枚铜铃铃舌却是极短的乳牙。
再往下红线穿过皮影足踝垂进龛底垂进黑暗像一条条极细的脐带。
七童不知不觉已排成一列脚踝红线与龛中红线相触发出极轻的“嘀嗒”声像雨落在空瓮里。
阿蕖伸手碰了碰最近的一具皮影皮影便轻轻一晃晃出一缕极淡的香。
香是陈年的松脂混了艾蒿是旧时守城兵夜巡前必佩的香囊气味。
香气触鼻阿蕖忽然打了个喷嚏喷嚏声在甬道里撞出无数回声回声里夹着极低的笑声笑声像被水泡散的纸软而无力却一遍遍重复: “……回家……回家……” 顾无忧抬手示意众人停步。
他俯身拾起一枚铜铃铃舌在掌心滚动发出极脆的一响。
铃声未落甬道深处便亮起一点极小的光。
光是一盏灯灯是纸糊的纸是旧年官府告示的背面背面字迹未褪隐约可辨“……朔方永为北狄属……” 灯罩上却用朱砂新添了七个字: “山河未复灯不熄灭。
” 灯旁摆着一架纺车。
纺车极旧木轮缺齿却仍在缓缓转动纺出的不是线而是一缕极细的白烟。
白烟在灯罩上盘旋盘旋成一张女人的脸脸与嫁衣皮影一般无二只是左眼已空右眼却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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